1023年 7月
狄安認真的低頭寫字,一筆一畫,專心的,用力的。 字跡可以顯示一個人的個性。狄安的字偏長、且秀氣,卻會在筆畫尾端重重的下壓。一個7歲孩子的字或許並無法真的看出些什麼,但仍然可以從一豎一捺中,看到些微如同本人性格般的嚴謹。 一個粉色頭髮的男孩抱著書,把頭靠在桌上,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。 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15分鐘了。 一直被注視著,讓狄安感到越來越焦躁,終於忍不住轉頭看向男孩,滿臉不耐煩的開口:「你沒看到我在忙?」 裴爾看到狄安和自己說話,眼睛立刻閃爍光芒,滿臉燦爛的舉起手上的書:「這個──狄安唸故事──」 看著對方笑的一臉燦爛,狄安手一頓,握著的筆就這樣掉在桌上。 他根本沒聽我說話。 大約一年前,狄安不經意的看到一本曾經家裡也有的書,想起了家人,想起了妹妹......狄安翻開書頁,看著熟悉的畫面和文字,嗅到了和自家書本不同的氣味,不自覺開口唸起故事。一邊唸,眼睛瞇了起來,彷彿可以在字裡行間看見曾經的過去。 直到一個影子擋住了光線,在自己回憶著的過去硬生生插入。 「原來狄安喜歡唸故事嗎?」 皺起眉抬頭看向對方,站在自己眼前的是那個粉色頭髮男孩。對方有點驚訝、更多的是欣喜,眼睛瞪大直盯著他。 這煩人的傢伙。看著和自己如此靠近的臉,狄安有點想要伸手用力推開對方。 裴爾雀躍的開口問著,狄安的表情卻絲毫不變。 「你很煩,不關你的事。不要靠近我。」表明了自己不想被人打擾,狄安冷冷的開口,然後又將視線轉回書上。 看到書上的影子默默往後退然後消失,狄安繃著的情緒稍稍放鬆。 即使已經待在這裡半年,仍然不習慣、也不想要和人接觸。老師們逐漸放棄要他和大家互動,其他孩子剛開始還會來找他聊天,幾次以後發現他態度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,也就不再來了。 這樣就好,我只要一個人就好。 唯獨有一個人,雖然很少直接找他說話,但狄安卻總是能感受到對方的視線。每當吃飯的時候、分組做事的時候、一群孩子在玩耍的時候......總是會有一個人不斷的看向自己。 那個人就是剛剛打斷自己讀書的裴爾。 抬起頭,眼前已經沒有裴爾的影子。 雖然覺得很煩躁,偏偏對方除了不斷的看向自己之外,沒有其他的動作。好幾次想直接走過去說:「看什麼看」,但又覺得這樣做很多餘,而且會讓裴爾發現自己其實都有注意到對方的行為。不想坦承又不想示弱,就這樣持續感到煩躁直到現在。 終於裴爾主動找自己說話了。這是在他們初次見面那天之後,粉色頭髮的孩子第一次主動接近他。在心裡模擬千百次的回答終於說出口,狄安感到胸口悶了許久的壓力隨著說出口的話消失了。 這樣子,他以後應該也不會再管我了吧。 狄安低頭繼續默默的唸著故事。不曉得是故事的內容還是想起的家人,狄安感到心裡有一股空洞,而這個感覺正不斷的擴大。 一個聲音自心底深處悄悄響起:這樣唸,是要唸給誰聽呢? 全身顫了一下。抿唇,皺起眉,狄安捏著書手開始微微抖動。 已經沒有人在身邊了啊。靠著唸故事來回憶,難道不是想逃走嗎?真丟臉。 狄安啪的一聲闔起書本,咬緊下唇。 對啊,已經沒有人了...... 「咦?不繼續唸了嗎?」 狄安瞪大眼,抬起頭,原本死沉的黑色頭髮開始飄動。 裴爾在離狄安有點距離的地方,搬了小椅子坐著,雙手撐臉看著黑髮男孩,用著清脆的聲音問著:「不繼續唸了嗎?」 狄安看著裴爾,半晌,別開臉。「......不唸了。」 「咦?可是你唸的很好啊,我還想聽。」 「......想知道自己讀。」 「可是我喜歡聽別人唸。」 「......那也不一定要我唸。」 「可是,你都唸了一半了。」 不要一直可是可是!狄安皺起眉。 「......只有這次,之後自己想辦法。」 不太情願似的,狄安重新翻開始書本,找著剛剛闔上的那一頁。看到此景的裴爾立刻綻開笑臉,快速把椅子搬近,坐在狄安旁邊,滿臉期待,雙手在腿上拍呀拍。轉頭,只見狄安面色複雜的看著自己...... 「──你坐的太靠近了!坐回剛剛的地方!」 「咦?可是──」 從那次之後,裴爾就常常抱著一本書來找自己。 他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!裴爾第一次抱著書來找他時,狄安差點失控拍掉對方手上的書。 但即使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拒絕、無視他,裴爾仍然默默的抱著一本書靠近自己,待在視線範圍內直到自己主動和他說話。 裴爾從不主動開口,可是一但自己問起,他就會一直請求直到自己答應。 好煩。 雖然這樣想,漸漸的,狄安開始會伸手接過裴爾手上的書,什麼也沒說,就開始唸了起來。而裴爾也什麼都不問,只是一臉興奮期待,安靜的坐在旁邊聽。聽完故事之後,就會問問題,像是習慣一樣。 有時候狄安會回答、有時候不會;有時候不知道怎麼回答,惱羞成怒的趕裴爾走;又有時候,狄安會忍不住想:曾經也有人唸書給他聽,然後像這樣回答他的問題嗎? 但他並不打算多問。因為,不關我的事。 而現在,裴爾不僅會來煩自己要聽故事,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也都會邊喊著自己名字,一臉開心的跑過來。 他真的......不是普通的煩。 「我在寫東西,不行。」咬牙說完這句話,狄安撇過頭撿起桌上的筆。 「那等一下呢?」但裴爾就是這樣,不讓自己有機會拒絕到最後。 狄安抿唇,嘆氣。看看牆上的時鐘,又低下頭:「再說吧。」 裴爾晃晃腦袋,點點頭,將書放在桌上,一溜煙就跑走,不知道去哪。過一陣子,狄安放下手上的筆,拿起裴爾留下的書,仔細看了眼封面。 嘖。是自己沒讀過的。 打開書,開始閱讀裡面的文字,並在字典中翻找著自己不懂的詞。 突然腳步聲靠近,狄安慌亂的將書丟回桌面,隨手拿起另一本,擋住自己的臉。腳步聲出現在門邊,裴爾跑了進來:「狄安,一起去玩吧?玩躲貓貓。」 將眼睛從書後面露出,瞥了裴爾一眼,又看向門邊── 一群孩子吵吵鬧鬧的笑談著、並不時朝裡面看,催促著裴爾,而在看到狄安的時候,又縮回眼神。 「我不要。」 很明顯是怎麼回事。狄安沒有生氣,只是很理所當然的接受這個事實。 但裴爾的兩隻手卻自故自的伸了過來,抓起狄安的:「走吧!我們一起去玩!」 「等、等一下!我說不要了!」 「可是我想和狄安玩。」裴爾緊緊抓著自己的手,眨眨眼睛。 又是可是。 手被抓著,想要甩開,但又不想要甩開。狄安想到了自己剛進孤兒院的那天。 ┼┼┼ 跑過幾個轉角,緩下腳步,環顧四周,並不知道自己到底跑到何處。剛才只是想要離開那裡,即使是來到陌生的地方也好,一刻也不想多待在玄關──那個有囉嗦大人......和粉色頭髮男孩的地方。 啊,真討厭。 討厭那個男孩。明明才初次見面,但是在對方的眼睛直直的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間,從心底湧上一股無法理解的情緒──想避開對方的眼睛。這應該叫做討厭吧? 那眼睛讓他想到某個人。 這時走廊最前方的門突然打開,伴隨著嘻鬧聲一群孩子從裡面衝了出來,連忙站到櫃子的旁邊,隱身在安靜的角落,看著他們從自己眼前有如喧鬧的狂風般呼嘯而過,撇開頭,微微蹙起眉。 才不要像那些人一樣,整天只知道玩。我不需要朋友......我自己一個人就夠了!握緊了自己的掌心。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自己,所以,不需要其他人。我要......考進情報部......然後、然後......! ┼┼┼ 自己握住自己的手,和別人握住自己的手,是完全不同的感覺。 狄安依然掙扎著,卻被裴爾拉了出去。被拉離書桌時,狄安看到剛剛自己在慌亂中急忙拿上手的書── 啊。拿反了。 「「剪刀石頭布!」」 看著其他人像是講好一樣的比出剪刀手勢,狄安只覺得自己不應該來玩。 從豪摩孤兒院望出去,在亞拉爾河的對岸有片寬廣的草地,孤兒院的孩子們經常結伴跑過街道,越過石橋,來到這個地方嬉鬧玩耍。不只他們,周邊的居民也時常在傍晚時分到這邊散步,儼然是個附近居民放鬆心情的好場所。 「哈哈是狄安當鬼!」 「哇!我們快去躲起來!」 「等等要數到十才可以開始動喔!」 …...明明之前還不敢看向自己,現在卻像是很好的朋友一樣。狄安有點無奈,只希望遊戲結束之後他們不要再來煩自己。 「狄安當鬼耶,當鬼要把眼睛綁起來喔。」裴爾笑著拿給狄安ㄧ條眼帶,然後跟著其他孩子一起準備跑開。突然像是想到什麼,裴爾摸摸口袋,又朝狄安跑去。 「啊狄安,差點忘了還有這個,給你喔。」 放到狄安手中的,是一副耳塞。 裴爾和其他人一起跑遠,狄安看著他們背影直到消失,嘆口氣,把眼帶和耳塞戴上。「一、二......」 「裴爾你往那邊,我們分散!」 「嗯!好!」 裴爾邁開腳步在草地上跑著,踩著一根根綠草發出的沙沙聲不間斷的在裴爾耳中重疊,連成了一整片。 起風,逆風跑著,很涼快。 ┼┼┼ 狄安的聽力很好。 「狄安是個很莫名其妙的人呢。」 聽到有人這樣說,裴爾抬起頭,視線從書本轉移到說話的人身上。圖書室的角落零零落落坐了幾個在讀書的人,也有人三三兩兩圍在一起聊天。剛剛說話的是個年紀較大的孩子,身旁還有幾個他的朋友,不知為何話題跑到這邊,裴爾專心的聽著。 「從來沒看他笑過,也都不太和人說話,自己為很了不起一樣。」年紀較大的孩子繼續說著。 「對啊,我還聽別人說過,他很兇,如果擅自跑去和他說話,他會揍人喔。」一旁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也附和著。這樣一說完,旁邊的人也都鼓噪起來。 這時有人湊了過去,撇嘴說:「明明才來半年,真是囂張。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把我們當一回事啊?乾脆晚上我們趁他去洗澡的時候,把他衣服藏起來好了。」 「嘻嘻,這樣他出來的時候一定很尷尬。」 「好好玩,就這樣吧!給他點教訓!」一群孩子笑了出來,甚至拍起手。 裴爾看著他們,放下手上的書,走了過去。孩子們看到裴爾過來,笑著拉住他的手:「裴爾,我們剛剛說到狄安,你也真是有夠衰的,和這種人同一天進來,如果他像你一樣就好了。」 盯著拉住他手的人,裴爾面無表情的淡淡的開口:「狄安沒有自己為了不起,也不會揍人。他是很好的人。......比你們都好。」 在一群孩子愣住沒反應過來之前,裴爾抽開自己的手,拿起剛剛看的書,走出了圖書室。站在門口,裴爾低著頭,一語不發,過了一會,他筆直的朝房間走去,毫不停頓猶豫。 用力推開房間的門時,狄安正坐在桌子前面寫著東西,裴爾一屁股坐到狄安旁邊,把書放在桌上,盯著封面一動也不動。 狄安皺著眉,看向打擾到自己的男孩,似乎非常的不開心。 「你......」 「狄安,」裴爾開口了,卻仍將視線放在封面上:「我有點生氣,可是卻想要哭,為什麼呢?」 雖然對方沒有回答,但是感覺得到狄安看著自己。裴爾握緊了雙手,繼續沒有意義的用力凝視封面,幾乎要將上面的圖片給看穿 突然頭被往下壓,裴爾的鼻子差點撞到書。 「又不是你的事情,別管這麼多。」 一旁冷淡的聲音響起,摸著頭,裴爾看向黑髮男孩的側臉,有點驚訝。「......你聽到了?」 「嗯。」狄安頭也不回,從喉間發出一個聲音。 裴爾完全忘了剛剛的情緒,整個人貼到狄安身上,盯著對方的耳朵,興奮的說個不停:「為什麼?明明在樓下,這麼遠,你怎麼聽得到!好神奇喔!狄安的耳朵好靈!好像是之前你說的蝙蝠......」 「走開啦!」 ┼┼┼ 狄安真的常常生氣呢。一邊跑,裴爾歪過頭想著。或許,他應該多喝一點牛奶,聽老師說,缺鈣的人容易生氣! 「要躲到哪裡呢?」四處張望,只見前方有叢茂密的灌樹,裴爾立刻朝灌樹叢跑了過去。 「就躲在那邊吧......哇啊──?!」 一聲稚嫩驚慌的呼喊響起,散步的老媼彷彿聽見了什麼,緩緩轉頭。然而風吹過,盛夏蓊鬱的草地上一個人影都沒有。 狄安數到八的時後,毫無預警的打了個噴嚏。 書上看過的一段話在他心底一閃而逝:一個噴嚏表示有人說你壞話,三個噴嚏表示有人在想你,五個......五個是怎樣?當時狄安只對連打五個噴嚏這件事嗤之以鼻,就將書本闔上了。 「九、十。」揉揉鼻子,狄安把眼帶和耳塞都拿下,四周一個小孩都沒有,只剩下其他來散步的居民,緩慢的在廣場上移動身影,享受著夏日黃昏的微風。 狄安站在原地將東西收進褲子後方狹小的口袋,並不急著開始找人。望著遠方,在旁人眼中彷彿發呆一樣的靜默幾秒,黑髮男孩嘆口氣,邁開腳步朝右方茂密的長青綠樹走去。站立在樹下撫著粗糙的樹皮,狄安抬起頭穿過幾層樹葉盯著上方的人。 「找到了,下來吧。」 「咦?!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?」躲在樹上的男孩在和狄安紫色眼眸對上的同時,吃驚的叫了出來。狄安沒有理會他,轉身又往一旁的樹叢走去。 「你們也是,出來。」 撥開的樹叢一角,兩個愣住的孩子嘴微微張開,卻一句話也沒哼出來。在他們回想起說話的方法前,狄安眼珠一轉又回過頭往反方向走去。 接下來的十分鐘,驚訝與驚喜的叫喊在這片草地上此起彼落的響起,沒過多久,狄安便被所有的孩子們緊緊包圍 ── 除了一個。 那傢伙......真會躲。 狄安是第一次這麼受到孤兒院的孩子們的歡迎,被圍在中間的他就像眾星拱月的領導人物,但他卻緊緊的蹙著眉,滿臉煩躁焦慮,眼神越過一顆顆人頭掃視廣場其餘地方。孩子們不斷的問著『怎麼這麼厲害』、『原來這麼會玩躲貓貓嗎』之類的問題,狄安卻只想叫他們安靜。 沒有。 不管狄安怎麼專心的聽,就是聽不到任何一點裴爾發出的聲響。只好認命的慢慢找了嗎?雖然用聽得去找的確是犯規,但是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,也讓狄安感到疑惑。 「狄安狄安,」一個孩子伸手扯了扯狄安的袖口:「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們的呀?」 「我聽得到。」 連解釋都嫌多餘的簡短回應對方,即使那孩子愣愣的露出一臉不解,狄安也沒精力去在意。 「咦?怎麼可能?」 「真的假的?狄安好厲害喔!」 「欸?可是我連一句話都沒有說的呀!」 你們安靜點的話我連你們心跳聲都聽得見好嗎。這句話沒說出口,狄安只是更專心的聽向遙遠的地方。 「狄安?怎麼了嗎?」小孩的觀察力其實沒有大人所認為的這麼薄弱,注意到狄安臉色不對,有人擔心開口。 「你們剛剛有看到裴爾嗎?」 大家聽了左看右看:「對耶,只剩下裴爾沒被找到。」「對呀,不過這附近可以躲的地方都被我們躲掉啦?」「我沒注意到欸。」「會不會跑到更遠的地方了呢?」「啊可能喔,為了不要被找到,躲的遠~遠的~~~」 狄安垂在身旁的手捏成了緊緊的拳頭,在一群吵雜聲中獨自喃喃:「裴爾不見了。」 孩子們停下說話,轉頭才發現黑髮男孩已經頭也不回的跑向遠方。 此時炎日已經消沉,從艷黃逐漸轉為澄橘逐漸隱身在遠方的建築之後,下半沒入在海水之中,將海水染成一片金黃。在草地上奔馳的男孩追逐著夕陽,那距離從沒縮短,而太陽也沒多等待,如同每日的例行公事一般越隱越暗。 「裴爾!你在哪裡!」 或許他真的躲得很好而已喔? 或許他先回孤兒院了啊? 或許他只是稍為走遠了一點。 明明有這麼多可能,狄安卻選擇了最糟糕的一個:或許,他發生了什麼事情。 已經多久沒有這樣放聲大吼過。狄安感到胸腔深處被震的有些疼,隨著聲音衝撞出去的空氣劃傷了太久沒用力的喉嚨,而後吸進來的空氣又再度的將肺部壓的悶痛。 跑離青綠的廣場,在街頭上漫無目地奔馳的男孩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,狄安沒有停下腳步,繼續呼喊著裴爾的名字。 「呀...!」擦撞到了懷抱著一袋食物的婦女,對方投以抱怨的眼神。 「對、對不起!」 「小孩子一個人在街上跑來跑去很危險!快點回家!」 狄安喘著氣,看著對方加快腳步離開,伸手擦拭了滑落至下巴的汗水。被濕透的黑色瀏海遮掩的眼睛,此時用力的瞇了起來,緊緊咬著的牙齒也幾近可以聽到碎裂的聲響。 感到無助。 兩年了,自從發生那件事之後已經過了這麼久了,自己卻仍然是個無力的孩子,什麼都做不到。 我知道的啊! 眼前浮現了某個男孩無憂無慮的笑臉。狄安跨出了因為疲累已經開始顫抖的腳。 我知道啊。 眼前逐漸變得黑暗。太陽已沒入地平線。 ┼┼┼ 「嘿喔。」 一張髒兮兮的臉和刺眼的光線一同從黑暗中探出。男孩眼睛眨啊眨,琥珀色的瞳孔反射著光亮不停閃動著。 「這條隧道好長啊。」 原本應該是粉色的頭髮,現在沾滿了泥土變成黯沉的紅褐色。男孩手上拿著小小的手電筒,往隧道的更深處照射著。 「看不到盡頭呢。」語氣中充滿期待與興奮,裴爾小心的往前方繼續踏出一步又一步。 會發現這裡,真的是個意外。幸運的意外!裴爾在心裡大聲補充。 原本一邊想事情一邊尋找躲藏地點的裴爾,突然的腳底土壤像沙灘地一樣往下陷落,就這樣隨著泥土植物一同往下墜,事情發生之突然讓他忍不住驚叫出聲。 但叫聲還沒停,孩子就跌坐到了地上。是個不深的洞穴。 孩子拍拍屁股上的沙子站直身軀,抬起頭往上面看去,圓形的洞口外還看得到過長的草和隨風搖曳的樹枝。 「啊,掉下來了。」裴爾愣愣的自言自語,一時之間沒有反應。 抬頭對著洞口呼喊幾聲並安靜等待,卻沒有任何回應。奮力彎曲膝蓋跳躍著想要往上爬,卻是連一半都勾不到,徒勞無功之下,裴爾很快就放棄了。 轉過頭,發現身後延伸出一條深邃的隧道,隧道口的高度和裴爾的身高差不多,漆黑的深處不曉得隱藏了些什麼,什麼也看不到,即使側耳傾聽,也毫無聲響。彷彿是個黑洞。 裴爾愣了愣,抿起了唇,雙手扶住臉頰。 「秘道欸~~?」小臉一瞬間漲的紅噗噗,滿臉遮不住的笑容從指縫後竄出。裴爾伸手摸了摸口袋,拿出從被狄安告誡要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筒,一邊歡喊著一邊跑進了洞穴。 然後現在,因為太過興奮在洞裡跌撞一會才平穩向前走的裴爾,看到眼前出現了亮光。 「哇,是出口嗎?」 加快腳步,裴爾朝前方奔去,就在穿過洞口的瞬間,一陣風迎面撲上他的臉,將他的瀏海吹散開來。 「哇啊......是海。」 眼前是一整片橘紅色的天,以及被夕陽染紅了的大海。空中的鷗鳥群規律且緩慢的拍動翅膀,以夕陽為歸去的巢,漸行漸遠。海面上層層疊疊的白浪不斷湧進,並在升到最高點的瞬間碎成看不見的雪花重新回到海裡。 沖刷著岩壁的岩壁的水聲,將裴爾的視線往下拉,他正站在一小塊峭壁的平台上,俯視著幾百公尺下方的浪花滔滔。裴爾盯著眼前的畫面一動也不動。睜著的眼睛也被染上了夕陽的顏色,像火一樣在燃燒。 「海......好大喔。」 看不到邊界,毫無盡頭的海洋不斷延伸出去像是要直竄入天空一樣。以往總是在書裡讀到,鹹鹹的、廣大的、神秘的海洋,第一次映入裴爾的眼簾。 「好、好棒喔!好棒好棒好棒喔──好─棒──哇啊──痛痛痛──」在原地用力跳了幾下,被自己腳絆到跌坐在地,裴爾有些疼痛的瞇起眼,嘴角卻仍掛著笑。「這就是海呀。」 裴爾朝大海伸出手,五隻小小的手指頭將整個海包覆起來。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著遠方。 「海的那一端,有什麼呢?也有像我們一樣的國家嗎?還是有著像書裡一樣神秘的地方呢?奇怪的動物、漂亮的花朵,不可思議的石頭......」 這時還不曉得艾殷科吉諾的粉髮男孩,就這樣靜靜的一直看著浪花直到夕陽沒入海裡,這才站起身,伸了個懶腰。 「嗯,那也該回去了。......嗯?」裴爾四處張望一下,發現周圍是無法通行的峭壁,抬頭往上張望,距離地面有好一段距離,唯一可行走的就只有剛剛走來的那條隧道。可是如果往回走,那個高度的洞穴也爬不回去吧。所以說...... 「要、要怎麼回去呢?」 現在才開始緊張的孩子,一下想起了很多事情:天已經黑了,該是吃晚餐的時候了吧?躲貓貓好像也才玩到一半,當鬼的狄安找不到自己怎麼辦?如果爬不上去的話要待這這裡多久? 腦袋瓜一下爆炸,裴爾臉色刷白,就在這一瞬間,他還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。 「今天晚餐有玉米濃湯───哇啊───」一個月一次有放奶油的熱湯,是裴爾最期待的事情之一。 「啊、啊.......啊......嗚嗚──」太過焦急,喉頭一聲嗚咽、鼻子一酸,眼淚就掉了出來。「呃嗚、嗚嗚......玉米濃湯......嗚嗚,狄安──你在哪裡嗚嗚嗚嗚──」 「裴爾!」 頭頂上出現了亮光,裴爾瞇眼抬起頭,看不清楚到底是誰。 「裴爾!你在下面嗎!」夾在海風與浪淘聲中,裴爾聽出了那人聲音。 那一瞬間裴爾連哭都忘了,傻傻的盯著光源。「狄安?」 「你等我一下!我這就去找繩子!不要亂動、不要掉下去!」狄安這樣吼完,刺眼的光就消失了。 沒等多久,懸崖上頭出現一陣吵雜聲和閃爍的光線,有很多人在呼喚自己的名字,裴爾抬頭望著上方,直到孤兒院裡年紀最大的孩子用繩子吊下來將他抱起來,兩人一起被拉上去,快到地面時,一隻小小的手伸了出來:「裴爾!」 裴爾想也沒想,就握住了那隻手。很熱,還有汗水黏黏的觸感,裴爾手被緊緊握著,感到有點痛。 終於重新站在地上,正想轉頭尋找那隻手的主人,就被孤兒院的老師和幾個年紀較大的孩子圍住,往自己在身上摸東摸西:「還好嗎?」「有沒有受傷?」「怎麼跑到這邊呢?」 裴爾躲開他們,跑向被他們擋在後頭的狄安:「狄安。你還好嗎?」 狄安全身髒兮兮的,原本總是梳的好好的頭髮也分岔亂翹,微皺的眉頭、慌張的視線,狄安伸手按住裴爾的肩:「你...還好吧?」 「嗯,沒事喔。」 「你、真是──!」往前跨步,緊緊把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裴爾抱住,緊到裴爾差點喘不過氣。 「嗚嗯?咳、狄──」裴爾的聲音嘎然止住。 因為狄安哭了。 緊緊抱住裴爾,為了不讓他看到臉而把頭靠在對方的肩膀上,狄安大聲的哭了出來。老師和其他孩子們愣住,這兩年來從沒看狄安這樣哭過。夏爾亞站在一旁,雙手摀住了嘴。 『老師老師,為什麼狄安老是在哭呢?』最喜歡黏著她的裴爾常常帶著天真的語氣這樣的問她,然而她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 『裴爾,狄安沒有哭呀?』 『欸?是這樣嗎?』嘟起嘴,話題往往到這邊就結束。 夏爾亞看著毫不在乎他人目光、只是盡情的哭著的狄安,在想或許,裴爾是對的,狄安真的是常常在哭。在心裡。 「狄安?你還好嗎?怎麼哭了?」小手慌亂的揮舞著,裴爾著急的問著,狄安卻止不住哭聲。 「不要哭啦狄安,你這樣我也會想要哭啦嗚──嗚嗚嗚嗚嗚──」 「乖,都別哭了,沒事就是最好的了。」夏爾亞走上前將兩人拉進自己的懷抱,溫柔撫摸他們細柔的髮絲。 「一起回去吃晚餐吧。」 感到變冷的一瞬間,也聽到對方淡淡的聲音:「起床了。」 裴爾緩緩睜開眼睛,發現狄安站在床邊,手上正將棉被高高抓起。裴爾坐起身,發現自己是在狄安的床上。啊對了,昨天和狄安一起睡覺呢。 裴爾坐在床上看著狄安退下睡衣換上日常外出服,並用圍巾將前幾天剛修剪成短髮而無法保暖的脖子包住,轉過頭,發現床上的男孩動也沒動,眉頭皺了起來。 「還不快換衣服?」 「好喔。」被點醒似的,裴爾跳下床跑向自己的衣櫃。 「狄安,今天晚上有玉米濃湯嗎?」 「這個月剛好是今天,怎麼突然問?」 裴爾笑笑。 「夢到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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