週日他起得有點晚,外面日頭高掛,陽光刺眼得讓人無法直視,昨夜的雨一點痕跡也沒留下。打著哈欠走進浴室梳洗,他轉頭看向窗外,五月的春光依舊美好,氣候逐漸熱了起來。不過這點溫度怎麼說都比不上出菜中的廚房──奇歐將褐色的髮絲向腦後一攏,動作俐落地束起頭髮,與其說是因為方便,習慣的成分更多。
是習慣,就像他切菜的動作、左腕的幸運繩,還有這幾年才開始的慢跑,只要一直重複,自然而然地就連原因都記不大起了。
是習慣,就像他切菜的動作、左腕的幸運繩,還有這幾年才開始的慢跑,只要一直重複,自然而然地就連原因都記不大起了。
他打開衣櫃拿出肯納特生日會時送的便服,雖然自己是挺喜歡的、不過天上的母親看見不知道會作何感想,母親不喜歡動物,對母親而言家畜僅僅是未加工前的肉與奶製品、無法投注更多的感情,真不知是冷酷或是太過溫柔了──總之她不喜歡。奇歐猶豫再三又將衣服放了回去,今天還是穿的樸素一點好了,他重新從衣櫃中抓出勉強算是比較正經的搭配。
「哎、我真搞不懂這東西的綁法……」經過一陣努力後,他充滿挫折的放棄幫自己打領結的意圖,將那條不聽話的領帶丟到一邊,奇歐在藍襯衫外頭直接套上一件米色外套,將褲腳塞進爬坡用的短筒靴裡,決定就這麼出門去。
推開公寓的大門,一陣暖風撲面而來,讓人連鼻腔裡沁著淺淺的花香,來到這裡之後奇歐才知道梵德雷人實在愛花,無論大小節日、鮮花總是最好的禮物,就算哪天全國人一起得了花粉過敏症,貌似也沒什麼好奇怪的。
今天更是如此,在奧爾嘉女神的恩賜下、這一天是屬於所有母親的節日。
逆著街道上揣著包裹與鮮花、臉上帶著笑容的人流,奇歐走進廣場邊上的花店,光是外頭就被滿滿的鮮花給包圍,店內更是擺放著讓人眼花撩亂的各色鮮花,在那之中有個熟悉的身影,一頭俐落的褐色短髮,筆挺的背脊有著軍人的堅毅。
「克拉先生,午安!」奇歐湊過去一手拍上克拉倫斯厚實的背部,趁機摸了一把黑色長大衣底下的背肌,之後又順勢搭住克拉倫斯的肩膀,一派熟稔的模樣,「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,你也來買送給母親的花?」
「奇歐先生,你的舉動似乎有些超過了喔。」查覺到對方偷摸背肌的舉動,克拉倫斯面色一沉,很快又恢復了平時的表情,「嗯,晚點要去海邊弔祭母親。」
「很漂亮的鳶尾花,唔、我也是來買花的……」看見克拉倫斯手上揣著的花,他想起自己的目的,連忙開口招呼了年輕的女老闆,「請幫我紮一束矢車菊,另外帶一隻藏紅花。」
「奇歐先生的母親──」想起對方是輾轉旅行來到這裡的,克拉倫斯便明瞭對方的親人想必也不在世上,體貼地轉開了話題,「喜歡這兩種花嗎?」
「我媽是個務實又嚴厲的女人喔,總是忙碌著閒不下來、連帶著也不喜歡鋪張浪費,在眾多無用的東西中唯有花能討她開心,她最喜歡矢車菊了。」說話間,老闆已經將花束用絲帶與花紋紙紮好,與奇歐完成了交易,他與早已結帳的克拉倫斯勾肩搭背地走出店外,在街邊站定。
「一起走嗎?」克拉倫斯微微低頭,等著對方的反應。
「不了,是反方向,下次再見吧!」奇歐拍了拍克拉倫斯的背,不知是在安慰對方還是趁機摸兩把,「克拉先生用心挑選的花,你的母親一定會喜歡的!」
「謝謝。」在對方轉身走開之前,克拉倫斯低聲回應,想起自己的母親收到花時小鳥般歡快的神情、一時間勾起嘴角,露出了有些溫柔的表情。
看到克拉倫斯露出少見的笑容,彷彿是被對方所感染,奇歐也不自覺地咧嘴笑了起來,快樂是會傳染的,能在這裡遇上他真好啊。
「那、我先走了!」不過路程還得繼續下去,雖然可惜但雙方都有各自要做的事情,奇歐用力抱了克拉倫斯一下,便與他揮別。
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抱上來,克拉倫斯一時間有些閃神,見奇歐大喇喇地橫越廣場,朝著入山處離去,克拉倫斯便也掉頭走上自己的方向,去看望父母一同沉睡的那片蔚藍大海。
今天想必也是寧靜美麗,在陽光下閃耀著寶石般的光芒,一如母親的笑容。
###
跨越廣場的路程中,奇歐被迫繞開了噴水池,塞內與普魯妲今天似乎沒有出來賣藝,讓探看了他們表演場地的他小小失望了下,不過也好、如果跟塞內大哥吵起來,恐怕自己天黑後都走不到目的地吧?
廣場上有幾個孩子正在玩打彈珠的遊戲,晶瑩小珠在地面四處飛竄,他不得不注意著腳下通過這段危險區域。
抬頭就發現另外一個熟人正從神殿大門走出來,金髮藍眼的少女一身黑灰色的神官制服,手上拿著一束清新的白色小花,似乎也正要前往某地。
「歐珀,午安!妳也正要出門?」奇歐向她揮了揮手,快步上前。
「是啊,剛結束禱告,正打算去墓地探望母親。」歐珀頷首,顧盼間注意到了奇歐手上的花束,好奇地發話,「奇歐先生,為什麼帶兩束花呢?」
「嗯……因為我有兩個母親啊!」咧嘴笑了一下,奇歐難得有些靦腆地回答。
「呵呵、我也有兩個母親唷。」迅速會意過來這個說法所謂何事,歐珀掩嘴輕笑,一對藍眼彷彿倒映著空色、清澄無比。
「對吧?還真沒什麼好奇怪的,我聽說裴爾也有兩個!」奇歐伸出兩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,一副得瑟的樣子,好像這是什麼值得讓人自豪的事情。
「從奇歐先生口中聽到這說法,不知怎的就變得很有趣了呢。」眨了眨眼,歐珀一臉笑意地看著對方。
「本來就是件有趣的事情嘛──」說的正興起,奇歐突然驚覺自己是否有些輕佻過頭了,畢竟歐珀的母親已不存於世,開死人的玩笑可不是好事,「啊、真抱歉,這似乎不該拿來亂說。」
「沒關係的喔,我本就打算笑著去見母親們,兩位母親都是寬容大方的女性,不會介意這種小事情的。」見他臉上帶著歉意,歐珀搖了搖手,溫和地敘說自己的想法,「正因為不在這裡了,比起愁眉苦臉的樣子,她們肯定是更想看見我們的笑容。」
「哈哈,歐珀和兩位母親都是好女人呢!」奇歐說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麼,隨即尷尬地搖頭,「唉,我的那兩位嘛……時間已經不早,就不耽擱你了。」
「真好奇那兩位是怎樣的人呢,下次也可以跟我聊聊喔。」歐珀點點頭,對友人到別,「奇歐先生路上小心!」
「嗯,妳也是喔!」跟歐珀交談之後,總覺得心情更加清爽了,這名神職少女的話語總是能夠洗滌人心,真是不可思議啊;看著她走向浮軌車站的嬌小背影,奇歐重新朝向入山處發進。
###
順著街道走下去,不可免的經過了澡堂的入口,黃銅大門依舊聳立,蒸騰的白煙尚且不多,這個時間才剛開業不久吧?想必那名讓自己困擾無比的藍髮少女就坐在門後櫃台,等待著客人光臨。
看著自己手中孤枝挺立的藏紅花,奇歐心中猶豫著是否要叫上小珈一起,在入口駐足了一會,還是作罷。
她有自己的慶祝方法吧?自己前去反而多事了,況且手上只有一枝獨花,再分薄實在是不像話──說到底還是自己無法,奇歐嘆息一聲,他解不開這樣的難題,索性轉頭離去。
假使自己在上個路口轉彎,就可以避開這個問題了,就是這條路走得太習慣惹的禍。奇歐沿著山邊往南,在接近公園前轉上山道,蟲鳴鳥叫的山林中依稀有著淙淙流水聲,沒過多久就到了河岸邊。中上游的水流比較湍急,這裡除了釣客之外基本上沒有誰會來,向來是個靜僻無人之處,這也是奇歐之所以來到這裡的原因。
他的母親與家人在火場中被燒得幾乎無法辨認,自然也就沒有下葬,更不可能橫跨千里安放在梵德雷的墓園,他的家鄉遠在女王山脈的另一邊,現今恐怕早已成了一片荒野。
人活著,人死去,然後遲早會消逝於世上,正如存在過的所有事物一樣,對此他早已沒有什麼多愁善感的想法。
動手清出一片空地,奇歐聚起一堆枯枝落葉,將藍色的矢車菊放置其上,從懷中拿出打火機將其點燃。
火舌不一會就吞噬了花束,冒起了灰色的濃煙,花香混雜在煙味之中有些嗆鼻,奇歐還在想著要與母親說些什麼,平時口舌流利的他難得沉默了起來,他緊盯著舞動的火焰、視線飄移到遙遠的過去。
母親總是緊皺著眉頭,但每當她展眉,眼中便有了無盡的神采──奇歐喜歡看見那樣的母親,據說他們母子的眼睛很相像,但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。
對了,要帶著微笑。他拉起嘴角,嘗試著開口:「媽,我來看妳了。」
有了第一句話後,要接續便容易得多,奇歐開始敘述自己從上年中到今年所發生的眾多事情,話語隨著煙霧騰騰地上冒、在半空中消散;待說得差不多了,他就安靜地看著火光,直到最後一點星火熄滅,已是夕日西陲。
「雖然每年都來,但是這樣子媽真能收到我的花束嗎?如果這朵花也能送到師傅手上就好了,不過……姑且先這樣吧。」他拿起手邊的藏紅花,拋向河中,流水挾著花莖一路西去,頃刻間便只能隱約看見一抹紅點,接著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「師傅,我走了喔。」
兩人一定會再相見,直到現在、奇歐仍舊如此堅信。
他收拾了地表灰燼、漫步下山;不遠處的街道亮起燈光,在晦暗的天色下鋪開一條明亮的道路,其他人不知是否也在回程的路上?想到這裡才發現自己低鳴的腹中空無一物,先前卻絲毫不覺自己餓了。
要去市集還有好長一段距離,在回家之前,先去王宮廚房弄點東西吃吧!他果斷轉了方向,一路走到廚房外頭,熟悉的紅色磚牆映入眼簾,倒覺得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大對勁了。
「奇歐?」
從一旁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,轉頭只見裴爾同樣穿著便服,不知為何雙手沾滿了泥土,站在廚房後院的倉庫──也就是他現在住的地方──旁,面朝奇歐露出好奇的眼神。
「晚安,裴爾你穿成這樣是在做什麼啊?手上還都是泥--」見裴爾從旁冒了出來,奇歐上下打量了他的打扮,疑惑地發問。平常就看裴爾穿著襯衫背心、外出服、慢跑服三套輪替,還真沒想過對方有其他便服的存在。
看到奇歐上下看了自己幾眼,裴爾也低頭看看自己的穿著。「穿成這樣......很奇怪嗎?話說回來,奇歐才是穿的和平常完全不同呢。」
「不會啊,挺適合的,這樣子比較像年輕人呢!」見裴爾有些動搖、奇歐連忙補上一句,他拍了拍自己外套上的塵土與煙灰,順勢將話題引開,「因為今天是探望母親的日子嘛,想說穿的正經點比較好。怎樣,帥吧?」
「嗯,很好看喔。」對奇歐笑了一下。「奇歐去見母親了嗎?沒有聽你談過母親的事情呢,她最近好嗎?」
「十年前就過世了,如果不是到天上去了,就是在地下睡得很安穩吧?每年的今天我就固定去山邊那一帶燒束花,順便跟她說說話......不過活著的時候太少聊天,死了以後也不知道要講什麼。」說到這裡,奇歐忍不住搖頭苦笑了起來,「你今天有做些什麼嗎?」
發現自己似乎問了太過私人的事情,裴爾有點自責的抿起唇,不過奇歐似乎不太介意,讓他稍稍放下心。看著奇歐翠綠的眼睛,真誠直率、沒有絲毫迷惘。
「我今天.....」對著奇歐伸起手,在他眼前比了比:「種了花喔。有人來廚房賣花......為什麼會來廚房賣花呢?唔......大概因為你總是吃奇怪的東西吧。我想既然連根帶土,與其被吃掉,不如乾脆把它們種起來好了。你看就在這邊。」
比了比廚房後院的一小片空地,原本只是綠色一片的草地,如今點綴了許多繽紛的花朵。
看見草地上那片欣欣向榮的景象,奇歐原本因苦笑而揪起的眉頭不自覺地舒展開來了,明明只是添了些花草而已,看起來的感覺卻完全不同。他看了看裴爾,又轉頭盯著花圃--真是神奇啊,今日他再一次地發出了這樣的感嘆。
「都被你種下去了,我還真不好意絲拔起來吃啊,那就種著吧!」奇歐哈哈大笑了起來,貌似自己很久沒有整理通路名單了,「哎、我都忘了這回事,原本以前有個合作的花商,不過聽說她跟男友私奔之後我也沒去找新的供應商......商人的鼻子真靈啊,確實也是時候改簽新合約了。」
頓了一下,這才想起或許裴爾也還沒吃晚飯。
「忙了這會你應該也餓了,我們進去弄點東西吃吧!」稱許地揉了揉裴爾粉色的腦袋瓜,奇歐拉起對方沾滿泥土的手走向廚房。
「啊......我手很髒喔。」雖然這樣說,也沒有掙扎,就乖乖的給奇歐牽著。看著奇歐的背影,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覺得,肩膀不同於以往的寬厚穩重。
「......衣服的關係嗎?」裴爾喃喃唸著,歪過頭。
「亞德,你也來啦?來得正好,一起吃晚飯吧!」渾然不知身後的少年所思何事,奇歐拉著對方踏進廚房,便對著餓倒在桌邊的金髮食客嚷嚷。
其他的值班廚師只是翻了個白眼,大廚你睜眼看看旁邊那疊盤子啊!這人已經不知道吃了你多少東西了還喊餓啊!快把那張契約書給撕了吧,不然王宮廚房遲早要倒閉啊!
「裴爾你先去把手洗乾淨,我去休息室換個制服就來。」無視於眾廚師哀怨的眼神,奇歐把少年帶到水槽邊,總算是放開了對方的手,自己脫下風塵僕僕的外套一抹了事,便向著外頭的通道走去,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。
真好啊,他就喜歡這種熱鬧的感覺,也喜歡回來之後有誰迎接自己,奇歐很習慣獨自一人,但是再怎麼說還是跟人一起更有趣。想起剛剛看見的那片花圃,他的眼神重新亮了起來,明年或許能送給母親不同的花了,這可能是個好的變化。
「你幹得不錯喔。」他停在門前,像平常一樣對那個總是帶給自己驚奇的男孩道謝,深深覺得能夠遇見冒險團的大家真是太好了。
偶爾有些不習慣,好像也挺不錯。